第二百四十五章_汴京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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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屋里静得可闻针落之声,孟建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狂跳着。

  赐婚?是娶不是纳?是正妃不是郡夫人或妾侍?连被掳和彻夜不归都不要紧?一旦燕王登基——

  “娘啊——”

  孟建轻呼出口,抬起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疼,一点也不疼。他大力轮起手,“啪”地一身脆响。

  “啊呦——疼——”孟建嘶了一声,才想起来该拧大腿才是。他挺直了腰杆,迈出脚,跟踩在棉花堆里一样软绵绵,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原来走在云端就该是这滋味了。孟建轻飘飘不知身在何处,到了张子厚身边,看到厅上依然轻掩着的木门,再看看廊下躬身而立垂首敛目的成墨,突然想起来,今日殿下一去,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就算回到汴京,九娘又已人在苏州,这万里断相思,千里一刀,两千里两刀,三两下就斩断了情丝。加上阿程说老夫人答应了九娘去女学做事,五年不论婚嫁。家里的女人们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若没有他一心替阿妧打算,唉!

  五年?燕王殿下就该二十一岁了,儿女都能双全,说不定早已登基为帝,那京中不知道有多少老不死的要把自家那些妖艳贱货塞给礼部和太后呢。先帝和太皇太后也只是有意,又没诏书也无圣旨,这怎么挡得住?

  孟建极喜之后是极忧,急出一头的汗,嘴唇翕了翕,腿脚发麻。他原地跺了几下脚,见张子厚脸色不好看,想起四娘好像又闯祸了,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九娘,咬咬牙腆着脸凑近张子厚。

  张子厚不动声色地让了两步,这孟叔常三甲不入,那世家子弟文人雅士的恶习一个也不少,动辄拉手拍肩惺惺相惜,太过烦人。

  “张理少——”

  “说。”张子厚抬了抬眼皮:“嘴动人勿动。”

  孟建一怔,缩回要迈出去的脚,叹了口气:“多亏理少金玉良言,叔常醍醐灌顶,感恩不尽,只是家里那不争气的四娘,会不会连累了我家阿妧?”

  张子厚皮笑肉不笑地道:“忠义伯看张某可是那种为打老鼠不顾玉瓶的人?过些天礼部的诰命敕封就该送到府上了。孟四娘子在宫中护卫淑慧公主有功,太后娘娘十分看重她,特封为武德郡主,已安置在尚书内省教习宫中礼仪。”

  孟建一头雾水,怎么从来没听老夫人和大哥二哥提起过?什么时候还立功了,竟从罪人变成郡主?武德?无德?他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想四娘会不会怪他还没送梳子和头油去,就见张子厚已收了笑容。

  张子厚面无表情地道:“殿下此番出使中京,将从中斡旋契丹和金国,欲促成两国和平共处,大赵仁德宽厚天下皆知。金国和西夏也都将遣使前往中京,希望在四国和谈后,能化干戈为玉帛。太后娘娘和相公们见金国大使结盟之意甚是诚恳急切,又因武德郡主才貌双全贤良淑德,特许以往金国和亲,嫁给金国四太子完颜亮。恭喜忠义伯了。孟家出了文成、昭君之人,功德无量。”

  看着懵里懵懂的孟建露出喜色,张子厚转开了眼不再看他,心想还是殿下这安排好,一箭三雕,既拖延住女真,又惩处了孟四,还不连累到孟家声誉和九娘。那四太子虐死的妻妾两只巴掌也数不过来,若是孟四死在他手里,倒给大赵联合契丹问罪金国送了个好借口。

  章叔夜开始安排辎重和步军先行出发,又亲自去检查马厩里的马。弓-箭手和骑兵开始列队,等候号令。

  厅里的赵栩人已平复下来,看着九娘盯着自己的腿,耳朵依然红着。

  九娘蹲下身,愧疚地道:“那包裹里有本札记,是我这几年从过云阁所藏医书里抄录的疑难杂症和方子,你给方绍朴看看,会不会对治你的毒伤有用处。”自从牵机药救醒了先帝后,她便开始未雨绸缪。

  赵栩一喜:“阿妧真是我的福星。对了,元初也中了毒,我让方绍朴抄上一份快马送去秦州。”

  “昨夜大伯跟我说了收复秦州和元初大哥的事,那几页我已经誊抄好交给大伯,今日应该走军中急脚递送出去了。”九娘蹙起眉头,想着自己幼时脱臼后许大夫的手法,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赵栩的大腿和小腿,戳了戳膝盖窝周围:“方医官怎么说?都好些日子了,还是没有一点知觉吗?”

  她见赵栩不言语,抬起头,却见赵栩的神色有些古怪:“六哥?”

  “每日都在施针,不要紧。我有点渴了,阿妧替我倒盏茶罢。”赵栩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有个荒唐的念头浮上心头,若能把阿妧变小了放在怀里一路带着该多好,每日再请她这般拍一拍捏一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九娘赶紧去给他倒茶。

  “我要是一辈子好不了,阿妧你倒可以安心了。”赵栩松了一口气。

  九娘一怔:“这是什么话?阿妧不懂。”他倒不担心自己嫌弃他,可这话也太过丧气不吉利了。

  赵栩桃花眼眯了起来,笑嘻嘻道:“那就再也没有小娘子纠缠我了,我呢,就只缠着你一个。”

  九娘脸一红,手上一歪,差点翻了茶盏,顾不上责怪他蓦然失礼调笑,低声嘀咕道:“好像原本也没人纠缠你吧?”七娘倒是迷恋过他,但也谈不上纠缠。其他小娘子,谁敢纠缠他……他言语越来越放肆,她却一点也不生气,倒有些莫名的欢喜。

  赵栩只当做没听见,接过茶盏喝了几口,喟叹道:“若是我腿好了呢,你也不要多心。那些个香包扇子帕子,丑得很,我是决计不会收的。但若有人惹你不高兴了,你可千万要说出来,好让我得意得意。”

  九娘心思再通透,七窍再玲珑,偏偏在情爱上缺了一窍,闻言疑惑道:“这又是怎么说?”

  赵栩颇为无奈:“你若是为我心生嫉妒,拈酸吃醋,岂不是证明了你心里在意我得很?我在你心里若能如此重要,岂不应该得意得很?”他含笑道:“你要是心里不快,万万别藏着掖着,像小时候一样,骂也好打也好,哭也好闹也好,只是千万别为了旁人。”就算为了苏昉也不行。

  “你得让我知道是因何而不快。我才有法子让你高兴。只是我一想到阿妧你也会为我吃醋,真是当浮一大白,恨不得天下人皆知才好。”赵栩笑得十分得意。

  九娘怔怔地看着他,天下怎么会有赵栩这样的人?怎会说出这般离经叛道的话?前世父母那般恩爱,母亲也曾悄悄替父亲准备过两个女子,好为长房传宗接代,爹爹大发脾气遣走那两人后,娘亲不安了许久,还独自哭过几回。她听到那些人背后议论娘亲善妒,总气得要命,替娘抱屈不已。到了她自己身上,苏瞻从无纳妾之意,她那三年甚至从未想过苏瞻有了她王玞还会有别的心思,因此也根本没想过何为吃醋何为妒忌。

  只可惜苏瞻的专情却不是因为她。因何才会生妒?赵栩说得不错,因在意因爱意才会生妒。那她前世的种种,究竟是妒忌过而她不敢不愿承认自己心有妒意?还是她的确不愿意妒,不屑于妒,根本不在意?那些微妙的情绪变化她早已不记得了,模模糊糊的,她找不出答案,也早无意去找。

  身为女子,如老夫人和六姐那样,守住本心,求一个莫爱莫嗔,是最好不过,她也曾想要这样。又或者能如大伯母和二伯母那样,也已难得。就算木樨院里多了几个侍妾和庶子庶女,汴京城又有几家主母能像程氏这般腰杆硬。

  可是当下,眼前的赵栩,她何德何能又何其幸?

  九娘轻声道:“六哥,你真是奇怪。”她别开脸垂目道:“我是个最别扭不过的人。那山能移,海会枯,何况你我凡人凡心?他日若你心悦旁人,只管跟我说清楚就是,咱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总记得你待我的好,记得咱们在一处时的好,可要我这般自轻自贱嫉妒哭闹,学那种侍妾争宠之道,我却是不能也不会的。”

  赵栩差点被她气了个倒仰,他这是与牛弹琴么?

  却听九娘噗嗤一声,转过脸来笑盈盈看着他:“可你既然求着我吃醋,我若不醋,岂不显得我家六郎徒有汴京四美的名头?因此我就是假装也要装一下的。谁敢朝你丢香包,我便丢回去。你要敢多看旁人一眼,我就不理你一日。你若三心二意,我便取了你的私库,带走你的部曲,寻一个一心一意的比你好看许多的郎君。这等人财两得之事,也当浮一大白,让天下人皆知。如此可好?”

  赵栩勾起唇角,低声问道:“天下还有比我好看之人?我看是不能也不会有的。”若是他二人的孩子,倒也说不准。

  九娘凝视了他几息,声音也低了下去,红着脸道:“我看也是,世人皆不如你。”在阮玉郎面前她能大大方方说出口的话,在赵栩面前,却需鼓足勇气才说得出口。

  被九娘这么情意绵绵地盯着看,又极难得听到她说出这么大胆露骨的话,赵栩的耳根又烫了起来,他赶紧岔开话题,将西夏和金国都会遣使去中京和谈的事说了。

  九娘这才也觉得羞涩难当,装作若无其事,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西夏自然是因为秦州被收复了,面临孤军深入腹背受敌的局势,才要参加和谈,这等反复无常的豺狼之辈,真是厚颜无耻之极。

  “你一路千万小心,西夏和金国假惺惺要参加和谈,不过是无法长驱直入才摆个姿态一探虚实,必然会不择手段破坏契丹和我大赵的盟约。”九娘蹙了蹙眉头,对于阮玉郎、西夏和女真来说,有什么比在中京杀死赵栩更能一举数得?虽然知道赵栩此举也是为了一劳永逸釜底抽薪,但他以身犯险,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她委实担心得很。

  赵栩笑道:“西夏已递了国书,由兴平长公主出使中京,金国是那个攻下上京的完颜四太子。别担心,我早有准备,你只管放心去苏州,我每日停歇下来,就给你写信。只是你没法回信给我了。”

  九娘见他胸有成竹,想说几句激励的话也觉得多余,当年私闯孟家家庙捉弄她的桀骜少年,如今已长风破浪激流勇进,运筹帷幄翻云覆雨。她曾在州西瓦子里见过他又惊又喜又自豪骄傲地看着自己的样子,想来自己现在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想到中京即将群魔汇聚,尔虞我诈,算计和被算计必然层出不穷,九娘心中有一丝遗憾自己不能参与其中,为赵栩出点力。她笑道:“天天写有什么可写的,你在中京能报个平安就好。我总要回信的,留待你回来一并看就是。”

  赵栩大喜:“这法子好。”又顺便提起了四娘的处置。

  九娘凝神一想,叹了口气:“多谢六哥为我这么费心。”赵栩大概恨极了四娘,连死也不让她死,想到小报上前些时写的那四太子,她打了个寒颤。

  “阿妧可怪我狠毒?”

  九娘摇摇头:“这四太子既然是她想出来的,落在她身上也算因果报应。她害了阿昕,我不会心软。”她转身去续了茶递给赵栩,看着他依然红彤彤的耳朵尖:“六哥是太热了么?我去把门开了,听外头动静也该启程了。”

  赵栩抬手接了茶盏,见她双眸盈盈落在自己耳朵上,耳朵一阵发痒,那耳尖竟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九娘惊呼了一声,瞪着他耳尖:“你耳朵会动——?还是我看错了?”

  赵栩一愣,看着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问道:“这有什么稀奇?你不会?”说着又动了两下左耳,笑了起来:“你们也真是奇怪,阿予头一次见也是这么张大了嘴,能塞一个鸡蛋进去。”

  九娘眨了眨眼,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赵栩烫得发红的耳尖:“竟还有这种事,我孤陋寡闻了,头一回得见,这怎么能动的呢?”

  赵栩被她手指碰到耳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方才那不听话也会乱动的物事来,若是有朝一日……,会不会——?他扭开脸,深觉自己果然不负“无耻下流”四个字。才褪去红潮的脸又蹭地烧透了起来。

  近千负责辎重的军士和一千步军开始继续沿官道往封丘前行。各营指挥使和旗兵各司其职,重骑兵和弓箭手在驿站外列开队形,等候亲王座驾驶出驿站。

  孟建在偏房内看见章叔夜推着轮椅出来。赵栩看似十分疲惫,靠在轮椅扶手上以手抚额,白玉发冠在日光下闪了一闪。他心中一跳,也顾不上问及九娘,赶紧迎上前去,却被成墨挡住了。

  孟建眼巴巴地看着四个禁军抬起轮椅,踏上层梯。他推开成墨,上前行礼道:“殿下,请允下官送殿下至封丘!殿下——下官还有要事禀报。”

  赵栩回过头来,想着九娘还要赶去苏家,便笑了笑:“忠义伯无需见外,有话直说就是。”

  孟建吞吞吐吐了几句,求助地看向张子厚。

  张子厚见九娘戴上帷帽走了过来,忽地开口道:“殿下,短短几个时辰的来回,请让季甫和忠义伯一起送殿下到封丘吧。”

  赵栩略一思忖说道:“好,季甫和忠义伯上车一叙罢。叔夜你带上人去护卫九娘。”

  九娘纳闷地看看孟建,不知为何又变了行程。孟建笑道:“阿妧别急,回头爹爹亲自陪你去苏家。”

  几千人沿着官道北上,行了二十多里,已将近午时,夏日炎炎,官道两边树木葳蕤,蝉鸣不绝。不远处的林荫下,有一个专截驿站生意的茶水摊子,支着凉棚,下头散坐着几十个过往商旅,男女老少皆有,还有些民夫打扮的汉子袒胸露-乳横七竖八地躺在树荫下头。长条桌上还放着一排绿油油的西瓜,诱人得很。

  早有探路军士前来管束:“燕王殿下出行,闲杂人等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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